
秋日五寨溝。劉篤效攝
我的家鄉(xiāng)——晉西北的五寨,是晉陜蒙三聲部合唱里最低沉的那一聲,也是我心里最亮的一束光。地圖上,它只是黃河“幾”字彎東邊一個清澈的點,可在我的血脈里,它是祖國大地上一顆閃亮的明珠,是鼓脹的帆、滾燙的火。
這里的風一年刮兩次,一次刮半年。風從北面的毛烏素沙地吹來,帶著堿硝味,也帶著甘草香。風把黃土一層層剝開,又讓新的黃土一層層蓋上,像祖輩粗糲的手掌,把苦難與希望反復摩挲。五寨的水土,養(yǎng)的是糜子、黍子、莜麥,也養(yǎng)人。糜黍的穗子垂向根莖,像是不忘本的君子;莜麥熟時,穗頭像舉火的義士。我的爺爺奶奶就在這一低頭一舉火之間,把一生種進黃土。爺爺年輕時替人牧馬、放羊,他說,五寨的羊認路,天再黑,也能聞到自家圈里的干草味???938年的一個黑夜,羊嗅到的是火藥味:日寇的馬蹄踏破冰河,一直踏進了五寨縣城。父親參加了抗日隊伍,不到20歲輾轉到了延安。父親離開家的那天,爺爺把父親叫到身邊,父子二人就這樣沉默著灑淚告別。父親踩著霜上路,爺爺看著兒子一步步走遠,直到看不見人影。
為躲避日寇搜捕家屬,爺爺和奶奶一路逃進南山深處的店坪溝。店坪溝是黃土高原用斧頭劈出的裂縫,裂縫里長不出莊稼,卻藏得住人。溝底有條細如麻繩的泉,白天躲日寇,晚上才敢出來喝水,奶奶說,那泉水涼得牙疼,可疼比死好。
爺爺和奶奶在廢棄的土窯里安身,靠親戚偷偷接濟的土豆、野菜度日,土窯洞口用野沙棘遮住,遠看像一堆枯枝,白天不敢冒煙,晚上才敢生火。火是命,也是險?;鸸庹罩棠痰哪?,一張臉被火烤得紅亮,又被淚沖得花亂。爺爺用羊皮囊偷偷回村取糧,一次只敢取一點,夠十天半月充饑。村里人把糧袋放在破廟的香案下,爺爺摸黑取上,再摸黑回溝。有一回,爺爺踩塌了溝沿,連人帶糧滾下十幾丈深的溝底,左腳踝腫得像個瓦罐,他撕下羊皮襖里子勒住腳脖子,硬是爬回了窯洞。奶奶哭,爺爺不哭,爺爺把眼淚攢著,攢成冬夜里的一盞油燈。
1945年日寇投降,抗戰(zhàn)勝利了,父親也回到了家,進南山接回來爺爺奶奶,一家人終于暫時團聚了。爺爺說,多虧了山里的親戚,山藥蛋、野菜救了咱的命,日本鬼子害得人有家不能歸,這些年家鄉(xiāng)的天像被狼啃過了;奶奶泣不成聲,顛沛流離的日子總算熬過來了,兒子能平安回來,多大的難也能挺住。
此后,父親不管工作如何變動、家安在哪里,總喜歡吃莜面和土豆,這兩樣東西被父親稱贊為最好的美食,喜歡了一輩子。由于爺爺奶奶的那段苦難,父親對南山店坪溝也是一往情深。一天,他帶著我走進五寨溝,那時正是夏天,石板縫里長出了一叢山丹丹,山丹丹開花,紅得像爺爺摔傷流出的血。
五寨,這座晉西北的小城,如今像一塊被歲月重新打磨的玉石,在沉默中泛起溫潤的光。我走在曾經的舊街上,腳下的石板已換作平整的瀝青,卻仍能聽見歷史的回聲——那些風蝕的墻根、那些老槐樹下的影子,與嶄新的玻璃幕墻對視,彼此打量、彼此詢問。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?是當第一輛滿載土豆的卡車駛出縣城,不再只是“出口”,而是“電商直發(fā)”?還是當風電葉片像巨人的手臂,從山梁上緩緩舉起,劃破千百年來不變的灰色天幕?我說不清,只覺五寨不再是地圖邊緣那個被省略的小點,而成了某種“被看見”的存在。片片梯田流轉給“有機燕麥”公司,村民變成產業(yè)工人,穿著統(tǒng)一制服,在攝像頭下除草、打卡??h城里,“文化”被壓縮成一條美食街:莜面窩窩、五寨黑肉、粉丸子……統(tǒng)統(tǒng)裝進仿古木屋,掛紅燈籠,循環(huán)播放《走西口》的DJ版。
五寨的變化,最終不是風電廠、不是電商館,而是我們重新塑造了一個完整的自己,可以對它說:“我回來了?!卑?,我站在清漣公園的木棧道上,看華燈倒映在水面——那光里有爺爺當年藏在店坪溝的星火,也有今日五寨人點燃的萬家燈火。風還是從毛烏素吹來,卻不再割臉,它帶著草木香、帶著土豆花的清甜,告訴我:南山的店坪溝還在、泉還在,山丹丹一年比一年紅,土豆開花有了自己的節(jié)日。母親在世時,只要時間充裕,就親自做上一次莜面栲栳栳,再蒸上一籠土豆,真美!受他們的影響,我也喜歡吃這香噴噴的家鄉(xiāng)美食。
每次回老家的路上,總想在坡梁上停下來,看到遍野的土豆花開,奶奶的話就在耳邊響起、父母的音容笑貌就浮現在眼前,又聞到了土豆莜面的香味。
我每年清明回去,都要帶一瓶酒、端一碗土豆泥放在爺爺墳前,風卷著酒氣、卷著土豆泥的清香、卷著我童年的記憶,記憶里有父親講的革命故事、有奶奶紡的線、有爺爺趕的羊,還有五寨的風,一年刮兩次,一次刮半年——那風里,藏著祖輩的苦難,也藏著我的來路。晉西北的五寨,是黃土捏出的一個粗陶碗,盛過淚水,也盛過烈酒。碗底刻著一行小字:“從這里走出去的人,走得再遠也要記得回家?!保撋?/p>
(責任編輯:盧相汀)